陈星读《红楼梦》中那一段香菱学诗的往事,每每读来,总教人心中泛起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楚。
那看似风雅温情、溢满才情与友谊的篇章背后,藏着的,是一个灵魂被时代与身份无情撕裂的残酷真相。
她本是甄士隐的掌上明珠,甄英莲,一个小康书香门第的娇小姐。
命运的拐杖却在她幼年时便凶恶地挥下,一拐一卖,她便坠入了深渊,成了薛家买来的一个活物件——丫鬟香菱。
在主人眼里,她与架上那个插梅的花瓶、屋里那张酸枝木的榻,并无本质区别,可随意使唤,可轻易赠弃。
即便后来薛姨妈开了恩,“开了脸”
摆酒让她做了薛蟠的房里人,众人客气地唤一声“菱姑娘”
,也丝毫冲刷不掉她骨子里“下人”
的烙印。
那把管事的钥匙,她从未触碰到半分。
她该认命吗?像无数湮没于尘埃里的丫鬟一样,低着头,屏着息,熬完这卑贱的一生?可她心底偏有一簇火苗未曾熄灭,那是镌刻在血脉里对“家”
的模糊记忆:父亲甄士隐案头清供的墨香,庭院里竹影摇曳下的诗韵……那才是她本该拥有的世界。
于是,当薛蟠离家的短暂空隙降临,当薛宝钗——这个平日心思缜密、处处以利益衡量的表小姐——难得地展现出一丝近乎厚道的善意,将她带进那宛若仙境、却又等级森严的大观园时,香菱生命中最华彩也最悲怆的乐章,骤然响起。
薛宝钗允她住进蘅芜苑,自有其现实的考量。
园内规矩严,男宾罕至,将哥哥这貌美的小妾放在此处,远比留在自家院子“安全”
,省得惹出风流是非,损了薛家颜面。
这份“厚道”
,底色是冰冷的算计。
初入园的香菱,满怀敬畏与憧憬。
她小心翼翼地提出第一个奢望:“好姑娘,你趁着这个工夫,教给我作诗罢。”
宝钗却笑着嗔她“得陇望蜀”
,先打她去各处拜会主子们,学好规矩应酬。
宝钗并非扼杀她的念想,只是深谙世故:自己一个客居的小姐,岂能贸然将家中贱籍的侍妾引荐入千金们的诗社?那无异于自贬身份,徒惹人笑话。
她选择了默许,却绝不会亲手推开那扇门。
香菱是“呆”
的,却也在珍爱之事上有着惊人的直觉。
她绕开了慵懒的迎春、惜春,避开了志在庶务的探春,径直找到了那片潇湘馆的翠竹深处,向那位目下无尘、却灵窍剔通的林黛玉,怯怯又坚定地吐露了心声。
林黛玉的反应出人意料地爽利。
“既要作诗,你就拜我作师。”
她慨然应允。
是因为怜惜这块蒙尘的美玉?是想寻一个诗道的知音?抑或是,看在薛家的面子上?或许兼而有之。
但她教导的方式,却全然是天才的路数:王维五律一百揣摩透熟,杜甫七律一二百,李白七绝一二百,再以陶、谢等人垫底……这等海量的阅读、悟性与才情的淬炼,岂是寻常丫鬟能企及?香菱竟接住了,且痴迷其中,废寝忘食。
她生命中原先被粗暴切断的诗书根脉,仿佛在这疯狂的汲取中悄然接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