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后,史湘云——那个英豪阔大、诗兴湍飞的云妹妹——也住进了蘅芜苑。
她像个欢腾的“话口袋子”
,不管不顾地高谈阔论,从杜工部的沉郁讲到韦苏州的淡雅,再到温庭筠的绮靡、李商隐的隐僻……这些纷繁的流派风格,如同甘霖,毫无保留地倾泻进香菱这块急剧渴求知识的海绵里。
宝钗笑她们“满嘴里说什么”
,而这喧腾的、充满灵性碰撞的日常,正是香菱梦寐以求的极乐。
她的努力没有白费。
月色下,她竟吟出“博得嫦娥应借问,缘何不使永团圆?”
这样灵秀伤感的句子。
连园中最顶尖的诗翁们也为之颔。
探春笑着打趣要下帖请她入社。
后来,在宝玉的生日宴上,在芦雪广的联句场中,“香菱”
这个名字,真的与其他小姐少爷们并列,她吟出“匝地惜琼瑶,有意荣枯草”
,那一刻,她仿佛不再是菱姑娘,而是诗人香菱。
这短暂的数年,是她灰暗人生里偷来的光。
她几乎错觉,这园中的清风明月、诗词酬唱,这近似平等、充满善意与才华敬重的友谊,可以成为她生活的常态。
她甚至开始构想一个温暖的家:有宝钗、宝琴这样可亲的姑娘为伴,将来还会有一位如史湘云般爽朗明媚的奶奶,她们一同谈诗论画,她必会恭敬侍奉,其乐融融。
她忘了,大观园再美,也是别人的园子。
小姐们的友谊再真,也越不过阶级的鸿沟。
她短暂的“诗人”
身份,如同月光,皎洁却虚幻,太阳一出,便消散无踪。
薛蟠回来了,她搬回了那个沉闷的薛家小院。
后来,薛蟠明媒正娶的妻子夏金桂来了。
那是一个与诗情画意完全背反的存在,她的世界里只有占有、掌控和摧毁。
香菱的才貌、温婉,乃至她曾经得到过的小姐们的青眼,都成了原罪。
夏金桂的折磨刁难,无所不用其极。
此刻,曾与她诗词唱和的姐妹们何在?李纨避事,探春姑娘家不便插手,黛玉、湘云更是无能为力。
那曾经照亮她生命的诗词,在主母的淫威面前,苍白如纸,甚至成了“矫情”
“心大”
的罪证。
更残酷的是薛姨妈的“解决”
之道:“快叫个人牙子来,多少卖几两银子,拔去肉中刺,眼中钉,大家过太平日子。”
卖了几两银子。
这便是她最终的价码。
曾有人叹,若她不学诗,只安分学些管家实务,或许能在后宅有一线生机。
可笑!
夏金桂岂容得下任何一点威胁?更何况,她连这点权力都未曾沾染。
也有人恨,冯渊并非良配,贾雨村背信弃义,才是祸根。
或许。
但命运从未给过她选择的机会。
大观园的群芳,给了香菱一块糖,一块包裹着艺术光华、友谊温暖,却跨越了她本不该企及阶层的糖。
让她尝到了什么是“人”
的活着,什么是精神的自由。
然后,再眼睁睁看着,甚至无意中助推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