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冬的正午刚过。
北风凛冽,宛如无数根无形的鞭子,在三乡镇纵横交错的街巷、屋脊、河面之上呼啸抽打。
它卷起码头上沉积了一夜的鱼腥气、岸边芦苇晒干后的草屑气息,以及镇上人家烟囱里稀薄飘出的柴烟味道,粗暴地混合在一起,又无情地将它们扯碎、扬撒。
天色是蜡染布般沉静的靛蓝,阳光竭尽全力透下,却似被寒气滤过,金灿灿地洒下,落到人身上却没有半分暖意,只在地上拖出伶仃、瘦长的斜影,随着风声微微晃动。
正午已过,阳光的轨迹开始向西偏转,寒气愈显得侵入肌骨。
坐落于北流河,西江,两河汇聚岔口的三乡镇码头,在刺骨北风中显得有些萧瑟。
两岸边、枯水期显露的泥泞河床,被风干的裂纹密布。
几艘木驳船懒洋洋地倚靠在水泥和石头垒砌的码头上,缆绳绷得紧紧的,随着水波有气无力地摇晃,船身出“吱嘎、吱嘎”
的呻吟,空洞地应和着风的呼啸。
码头不远处,一溜歪斜搭在河滩上的茅草顶棚——那是渔民们交易鲜货的临时点,此刻大多空着,棚顶的干草被风撕扯着不断翻飞。
河水混着灰黄泥沙,表面被风吹皱,翻腾着细碎的、闪烁着刺眼冷光的浪花,永不停歇地向东奔去。
靠近主街的码头街口,两座房子前的院子,那间用竹竿撑起油毡布棚顶的粗陋茶摊,成了这朔风里难得的避风所,却也像随时会被吹散架。
看茶摊的福伯,背脊佝偂、皱纹深刻如刀劈斧凿的老头儿,一张脸在炭火多年熏烤下黝黑得如同他摊位角落那把烧得黑的粗陶茶壶。
他裹着一件蓝颜色的新棉袄,袖口却磨损处露出黄的旧棉絮,此刻正缩在棚子一角,眯着眼,抱着一个用竹篾捆扎的“火笼”
暖手,那是一个本地人惯用的取暖工具——一个小篾篮,里面放着烧红的木炭或瓦片,上面覆盖着灰烬保温。
炭炉上架着的粗陶壶,壶嘴正“噗噗”
地向外吐着白气,浓郁的姜茶气息顽强地与寒风搏斗着,顽强地弥散开来,成了这萧瑟冬日最温暖的召唤。
江奔宇就坐在这棚子下风最弱的长条木板凳上,双手捧着一碗滚烫的姜茶。
他穿的是一身洗得白、打着整齐补丁的藏蓝色棉干部服——这是那个年代最常见的“保护色”
,里头却套着厚实的、手工棉絮填充的内袄,领口一丝不苟地扣紧,抵挡着钻脖子的冷风。
他的脸庞线条硬朗,像冬日里暴露的嶙峋山石,眼角虽也带着些许乡村生活刻下的纹路,却丝毫无损他双目中内敛沉凝的光芒。
那是经历过大风大浪却又能在平凡日常里深深隐藏的锐气。
他没有丝毫瑟缩的姿态,腰杆挺直地坐着,这姿势让那身普通的干部服穿在他身上,也隐隐透出几分不同寻常的精干之气。
他缓缓地啜饮了一口茶,温热的姜汁混杂着粗茶特有的、带着一丝焦糊的涩味滑入喉咙,带来短暂而强烈的暖流。
他将粗陶碗搁在身前的条案上——那是一块用木架子支起的厚实门板,经年累月的茶水浸润和擦洗,已经让木质呈现出一种温润的、深棕色的光泽。
他的目光看似随意地扫过眼前的景象。